故乡里的中国|“新绍兴人”,异乡小团圆
隔着一扇木门,徐海恩能听到菜刀落在砧板上的清脆声响,锅铲翻炒的间隙,隐约传来稀疏的爆竹声。徐基敏在屋外洗漱,哼着自己编的小调,“岁月是条悠悠长长的河……”从小与父母聚少离多,徐海恩说,这种声音让他心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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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3766字 阅读6分钟1月17日,腊月二十七,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梁湖产业园内,不少工厂拉上了伸缩门,一水儿的大卡车停在路边。
这座2200余亩的产业园,入驻了160余家实体生产企业。去年12月,绍兴出台了《2023年“开门稳、开门红”支持企业稳岗留工十条》,其中包括对在春节期间留绍且满足条件的非绍兴户籍员工,每人一次性发放800元消费券等。上虞区又对区内规上工业企业、限上服务业企业、农业龙头企业、规上建筑业企业中,在2023年1月15日至1月31日期间留虞的市外员工给予每人1000元补贴。
但三年疫情之后,真金白银也难抵外乡工人的归心似箭。
梁湖产业园内一家理发店的老板说,不同往年,工人们做完烫染,打扮精神再回家。这次,工人走得匆忙,“前两年都不能回去,今年早就回家了。”
工人租住的村舍,几乎都挂上了铁锁,村里也显得冷清。当叩开贵州工人徐基敏的房门,他19岁的儿子徐海恩探出了头,“今年不回家过年,爸妈在哪,我的家就在哪儿。”
1月17日,徐海恩的父母都还在厂里上班。父亲加班,要晚上八点半回来。
这天下午四点半左右,母亲王萍香下班回家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家里乱,上班忙,没有时间收拾。”
她走路带风,还没脱下蓝色的厂服,就从里屋抬出了一筐调料,“要抓紧做饭呢,马上天就黑了。” 天一黑下来,屋檐下的白炽灯灯光微弱,很不方便。
“厨房”搭在外头,一张桌子放砧板备菜,另一张桌子摆着便携式煤气灶烧菜。油烟呛人,掌勺还要戴上口罩,“在外面打工,做饭就这条件。”
同工厂的流水线一样,与时间赛跑的王萍香,做菜也讲求效率最大化。
热水在锅上烧着,她用这时间把猪肉切成小块儿。猪肉焯水时,她又蹲在地上剥蒜。炖煮的时候,她又开始备下一道菜,青椒剁成小丁,辣味也飘了出来。
但王萍香还是没能跑赢时间,才一个小时,屋外就被黑暗吞没。她一个劲把我往屋里赶,“外面冷,你进去烤火。”而她的手,早已冻得通红。
她的儿子徐海恩待在房间,坐在电暖炉边上,左手划拉手机,右手靠着发红的金属丝。“没有老家的火炉热,但也暖和。”徐海恩说,老家炭火堆上架着一口锅,一家人围着火炉,一边吃饭,一边烤火。
饭菜端上了桌,一道尖椒炒鸡蛋,一道猪肉炖娃娃菜。猪肉还放在电磁炉上加热,锅里“咕噜咕噜”冒着泡,香味也直往鼻子里钻。
徐海恩大口扒拉米饭,吃完一碗,又添一碗。放下碗筷,王萍香用贵州话问他,“七(吃)饱没有?”
春节之所以不回家过年,王萍香说,去年秋天老家亲友红白喜事,夫妻俩先后回了趟贵州。刚回过家,索性把儿子从贵州接来,春节不再回去了。
但趁母亲不在,徐海恩告诉我,除了这个原因,母亲还给过他一个解释,“去年没挣到什么钱。”
王萍香和丈夫算过一笔账,来回路费加上人情往来,春节回家要花1万多元钱。但去年厂里的生意要冷淡一些,订单少了,加班少了,到手的钱也少一些。
绍兴上虞荣和电子有限公司负责人许荣根,亲历了市场环境的变化。
许荣根说,去年成品产量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二。通常每年3月至5月,是工厂生意最好的时候。但去年只忙了3月这一个月。
尽管他给工人涨了时薪,但算下来,每个工人去年还是少挣了8000元钱到1万元钱。
就在不久前,徐基敏70多岁的父母给他打来电话:“你们过年回不回来?回来的话,我们定个时间杀年猪。”徐基敏说:“不回来喽。”老人又问:“不回来啊,那你明年什么时候回来?”
他回答:“说不清楚,反正明年肯定回来。”
2009年以前,徐基敏和妻子在贵州老家种田。
与土地打交道,旱涝不保收。两口子一年挣2万多元钱,但刨掉种子、农药、租机器这些成本和生活支出,挣到的钱和花掉的钱差不多。
那时,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,都到外头打工,“日子都过得比我们好。”在老乡的介绍下,徐基敏两口子先是到深圳,四年前又来到绍兴。
离开6岁的儿子,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。同儿子说起这事,他哭着闹着不同意。两夫妻一狠心,趁他上学不在家,坐上了去县城的车。到了深圳,他们给家里打电话,儿子问他们,“你们什么时候回来?”电话两头都哭了。
这之后一段时间,徐海恩不再愿意接父母的电话,没说几句就哭。有一年父母回家,看客车驶进村口,他绕着车一圈圈转。见到父母下车,却没有叫他们。
在工厂做了13年活,徐基敏一家的日子,也渐渐有了起色。
老家新建了三层半的小楼,儿子也在县城念高中。工钱比种田多且稳定,下雨天也能干活。按徐基敏的话,用他现在一个月的工资买大米,“全家人一年都吃不完。”
梁湖产业园内的禄泽居民区,租住着不少像徐基敏两口子这样的“新绍兴人”。
据本地村民介绍,租下一个没有厨房和厕所的单间,每个月只要200元钱。含厕所和厨房的屋子,每个月要500元钱到700元钱,在村里算是中档价位。
地理位置上的接近,并没有消融外地工人和村民的边界。
一位开烟酒专卖店的村民说,他和外地工人只在两个时候打交道。一个是工人来买烟,他们最常买店里10多元钱一包的红双喜。另一个是刚搬进单间的工人向他打听厕所,“师傅,公共厕所往哪走?”
徐基敏和王萍香的工厂都提供宿舍,每月只要交100多块钱的水电费。但徐基敏觉得,夫妻俩本就漂泊在外,再各吃各的,各住各的,更少了家的感觉。
为了省钱,他们原来考虑租个便宜的单间,被儿子拦了下来,“只有自己过得好,才有心情去工作。”
如今,他们租住的房子,有两间卧室,一个小院子,还有厕所。每个月1000多元钱的租金,在村里不算便宜。
但即便是这样的房子,一间卧室仍是水泥地,墙皮斑驳。寒风穿过单薄的木门,冬天也没有洗热水澡的地方。徐海恩拆下了牛仔裤上的小熊玩偶,摆在自己的床头。墙上还挂着他给父母买的小海报,上面写着“财源滚滚”,一只卡通猫趴在金元宝上,眯着眼笑。王萍香也在院儿里种下蒜苗,从网上买了一株金桔和仙人球,摆在墙角。
租来的房子,也有了家的温馨。
1月19日,腊月二十八,徐基敏和王萍香的工厂终于放假了。
回家早的工人,一个月前就回去了。徐基敏在的小组,总共16个人,放假前一天只剩下4个。人手一少,干的活就多了。前两天加班,徐基敏早上7点半上班,夜里8点半才下班。这天上午10点多,太阳爬得老高,他也难得有机会睡个懒觉。
阳光照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王萍香倚在平时切菜的桌子上纳鞋底,左脚绣着“心想”,右脚绣着“事成”。她不善言谈,常常是一问一答。但每过一会儿,她都扭头看我一眼,“你坐呗。”
中午时分,王萍香起身忙活午饭,徐基敏也起床了。
隔着一扇木门,徐海恩能听到菜刀落在砧板上的清脆声响,锅铲翻炒的间隙,隐约传来稀疏的爆竹声。徐基敏在屋外洗漱,哼着自己编的小调,“岁月是条悠悠长长的河……”
从小与父母聚少离多,徐海恩说,这种声音让他心安。
徐海恩还有个姐姐,四个人团聚就更少了。一张木桌靠在墙边,徐基敏往外抬了些出来,好让我坐下。桌上靠墙的一边落了灰,他抽出纸巾,“你是客人,我来搞。”
绍兴市上虞区总工会给留虞工人送上了大礼包,盒子上写着“上虞经济社会发展,有您的努力和贡献”,里头装满了酱肉、香菇和瓜子等年货。
礼包中的香肠,端上了中午的饭桌。
在贵州老家,也有过年做香肠的习俗。但这碗香肠,夫妻俩没动几次筷子,几乎是异口同声,“老家的香肠好吃。”老家的香肠,自己动手灌,还要烟熏,吃起来更咸、更辣、更香。煮米饭把香肠搁在饭上,米粒都浸满了油香。
梁湖以水磨年糕闻名,本地人都爱吃,但夫妻俩还是吃不习惯。他们钟爱贵州的糍粑。每逢过年,男丁挨家挨户帮忙打糍粑,女人打打下手。徐基敏兄弟姐妹多,他比画了下,“我们家要用100多斤米,铺满整个房间。”糍粑从早上打到中午,他指了指胳膊,笑着说,“过年身子都是痛的。”
洗过碗,王萍香又拎着一桶衣服来到河边。
丈夫的厂服,洗衣机洗不干净。王萍香蹲在河边,撒上洗衣粉,用手抹匀,左手按住衣服,右手攥着板刷使劲搓,洗出来都是油污。
疫情管控放开后,市场就像那天的天气,有了回暖的迹象。
绍兴上虞荣和电子有限公司负责人许荣根说,去年12月厂里的活比旺季3月份还多,仓库的存货也都清出去了。他开了12年工厂,这种情况非常罕见。
徐基敏经历过“料不进来,货也发不出去”的时候,他的新年愿望是,“今年能比去年更好一点。”他想着,正月初四就回厂里上班,希望厂里单子多一些,加班多一些,腰包鼓一些。
王萍香的新年愿望,也同样朴素,“明年回老家团团圆圆地过个年。”她一边说着,一边站起身拧干衣服,波纹搅碎了河里的太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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